黛玉多病,是个一口气就吹跑了的“草木人儿”,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它更多的是作为道家缥缈空灵与儒家厚重敦实——代表是宝钗的“金玉之质”——对立呈现的具体形象符号而出现的。在《读了红楼梦》里,胡兰成写道:“受难的如林黛玉,她的悲哀是明净的,病态也不过病态到缠绵悱恻,不是歇斯底里。”尽管从黛玉一出场,曹雪芹就在不断地写黛玉的弱和病,但笔下始终十分含蓄。细读前八十回,宝玉吐过血,袭人吐过血,龄官也吐过血,独独黛玉没有吐过血。事实上,在“葬花”一回,林黛玉出场时的形象,“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里拿着花帚”,简直是健康明媚的。只有在后四十回中,才出现了“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一口血直吐出来”的实写之笔。
有趣的是,在庚辰本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的回前总批中,有这样一句话:“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然而,在我们现在看到的《红楼梦》里,却并没有那么多关于林黛玉病情和服药的叙述。是否可以据此推断,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过程中,曹雪芹也试图像处理黛玉的容貌衣饰一样,逐渐弱化她的病态的现实存在,而不断强化她的诗性的本真一面?
几个林妹妹?
如果说,在容貌和衣饰这些描摹人物形象所不可或缺的环节上,曹雪芹对黛玉尽量采用了虚化的艺术手法的话,那么,在影响人物心路历程的身世遭遇的描写上,他则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分身。
《红楼梦》中,“晴为黛影,袭为钗副”,说的是宝玉房中两个最亲近的丫鬟,晴雯身上有黛玉的影子,而袭人则俨然又是一个宝钗,这几乎已成公论。但是,在《红楼梦》中,黛玉是否仅有晴雯这一个化身?
倘若以一部现实主义小说的标准来衡量《红楼梦》,林黛玉这个角色,其实充满破绽。古代食盐专卖,有清一代,盐政官几乎是天下第一肥缺。在曹雪芹去世几年后爆出的两淮盐引案,两淮盐政高恒借口筹办乾隆南巡,私自规定每张盐引——盐商贩盐的许可证——加税3两,20多年就多收了1000多万两白银。作为小说中今上钦点的巡盐御史林如海的独生女儿,林黛玉何以竟然会在父母双亡后沦落到贫无立锥之地,一饮一食一丝一缕都只能仰仗贾府供给的地步?难道真的像第五十七回中贾母所说的那样,“林家的人都死绝了”?而在她进贾府一回的叙述中,借贾母之眼点出,黛玉北上,长途跋涉,却只带了一个极老的奶娘王嬷嬷,一个一团孩气的小丫头雪雁,“皆不遂心省力”。值得注意的是,就在这一段下,曹雪芹仿如漫不经心地写道,“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相形之下,黛玉这个千金小姐,不是太寒酸潦草了吗?正因如此,有人指出,吃穿用度俱自不凡,“把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的妙玉,也是黛玉的化身之一,而她投入贾府的原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可能便隐藏着一段“一把辛酸泪”的伤心往事。
惯于“伏线千里,横云断岭”的曹雪芹,不只在别人的身上交代黛玉的故事,更擅长用两个看来与黛玉不相关的人物之间的互动,点出别人对黛玉的观感和反应。最明显的、被人提及最多的例子,当属抄检大观园之前,王夫人与晴雯的一段。见到“眉眼间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晴雯,当着小一辈的凤姐和一群仆妇丫鬟,向来表现得持重端庄的王夫人居然失态了:
“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
对黛玉的积怨,可见一斑。
那么,这是不是王夫人第一次表示对黛玉的不满呢?当我们返回去将王夫人出场的情形逐一细看时,却原来早在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画蔷痴及局外”,就已经埋下了伏笔。那一回书中,宝玉来到王夫人房中,见王夫人睡着了,便对坐在旁边捶腿的金钏儿习惯性地动手动脚。接下来:“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要明白这一责罚的严重性,必须先了解,在满族礼节中,打嘴巴和骂作“娼妇”,都是最高级别的侮辱,所以金钏儿后来会含羞自尽。但是,如果王夫人没睡着,听见宝玉和金钏儿的对话,她应该很明白,整个过程,是宝玉在采取主动,而金钏儿一直在抗拒。对一个几乎时时刻刻在自己身边服侍、明知与宝玉之间不会有事的丫鬟如此大动肝火,是为了什么?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贾府打醮,张道士给宝玉提亲,宝玉和黛玉因此拌嘴吵架,宝玉向黛玉赔不是被凤姐看到,公之于众,宝玉当众嘲笑宝钗“体丰怯热”,令宝钗在整部书中难得地发了一次火,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又被王熙凤看破点穿。所有这些事发生之时,曹雪芹都没有忘了交代,王夫人也在场。
事实上,看穿王夫人的迁怒,也许并不只我们。在接下来的第三十一回中,晴雯撕扇一幕,宝玉说,“……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他在说谁呢?
而在第五十七回中,宝钗与邢岫烟在去探望黛玉的路上相遇,天还很冷,岫烟却全都换了夹衣,宝钗问起时,岫烟答道:
“……他(指迎春)那些妈妈丫头,哪一个是省事的,哪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地把棉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将此段与前面第四十五回中黛玉打赏婆子的一段对看,简直可以令人不由得会心一笑,而又油然而生一种悲凉之意。
这些几乎无处不在的伏笔和暗写,无疑是让《红楼梦》每次读都会给人以不同感受、让人有新的惊喜的重要原因。但是,曹雪芹为什么要这么写?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种好玩的笔墨游戏吗?
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如果从林黛玉是《红楼梦》主要人物中曹雪芹最后才确定人物性格和命运走向的一人的角度考察,答案,或许会与以往的解释完全不同。
《红楼梦》是一出悲剧,几百年来,已成定评。但这悲剧,不应只是看做宝玉和黛玉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爱情悲剧,或是曹雪芹有切身之痛的大家族“自杀自灭、一败涂地”的世情悲剧。即便没有金玉之说、黛玉并非多病之身,也无所谓续书中被人诟病的贾母、王夫人和王熙凤的移花接木之计,让宝玉和黛玉这两个理想人物结合,然后在贾府势尽、大观园覆灭后被俗世沾染玷污,难道就不是悲剧了吗?在《谈艺录》中,钱锺书便指出:“当知木石因缘,侥幸成就,喜将变忧,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终……宝黛良缘虽就,而好逑渐至寇仇,‘冤家’终为‘怨耦’,方是‘悲剧之悲剧’。”而在林语堂看来,后四十回中宝玉中举、贾家“沐皇恩、延世泽”,即使并非曹雪芹残稿而出自高鹗之手,也未尝不是对悲剧的另一种深沉的理解和表现形式——“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
然而,令曹雪芹高出高鹗,《红楼梦》高出其他古典小说,林黛玉高出其他女性形象的地方在于,一种从简单的悲剧中超拔出来的能力。它让黛玉的悲剧从一人一身一事中摆脱出来,将她推到“无立足境”之处,而成为大观园和曹雪芹理想中女儿之美好与纯净的总和。
李长之论及曹雪芹和高鹗,曾打过一个比方:曹雪芹像托尔斯泰,高鹗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实在是再精辟不过的论述。虽然同样长于描摹人生百态,写的都是人性的悲剧,但托尔斯泰看到的,常是美的好的,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残忍地画出人世的种种肮脏和邪恶。如果说,在刚开始写作《红楼梦》——更确切地说,是《红楼梦》的前身、由一个一个后来被纳入《红楼梦》的小故事所组成的《风月宝鉴》——的时候,曹雪芹还带着想要为贾府的衰落找出造衅开端和不肖子弟的想法,绘声绘色地白描出一桩又一桩的恶人恶事的话,随着际遇变化,年龄增长,他开始领悟到,人生真正的悲苦,在于其自身无解的难题——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理想必定破灭,纯净与美好总要遭到玷污。令人痛惜的,是这种象征生命纯净美好的花无可奈何终将落去的必然,而不在于花落谁家、为何而落,以及如何落下去的种种细节。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识分定”的领悟,才会有了《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众花皆卸,花神退位”的饯花之日,作为大观园中女儿代表的林黛玉所做的《葬花词》——“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这并不是黛玉一个人的悲剧,而是如庚辰本脂批所指出的那样,“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然而,令宝玉悲不可抑,恸倒在山坡之上的悲剧顶点之后,却是黛玉爱情和诗性如火山一般的集中迸发——在生命后期贫病交加、妻死子夭的境况下,曹雪芹却加意铺陈打造了一个在早本中并不存在的空中花园——大观园,以及发生在大观园中的风光霁月的宝黛之恋。明知必将陨落而怒放,明知世事污浊而“著书唯剩颂红妆”,悲剧因此而具备了更大的震撼力量。
张爱玲说,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曹雪芹“泪尽而逝”,金陵十二钗的结局,只能留给后人猜想。黛玉最终命运如何?如果着落在实处,则任何一种结局,都有可能——无论是高鹗续书中广为接受的焚稿断痴情,还是周汝昌设想的投水自尽,甚至是有人考证出的,嫁给北静王水溶,当了真正的“潇湘妃子”……现实中的悲剧,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表现形式。
但是,作为一个与大观园彼此依附、共生共存的理想人物,一旦大观园的理想世界被摧毁,黛玉的命运也就昭然若揭了。事实上,曹雪芹是如此的深爱着自己所塑造出的黛玉这个角色,我们很难相信,他会像对待宝钗和袭人那样,将她推向外面那个肮脏的世界。“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在一切无可寻觅之前死去,应该是曹雪芹为黛玉这个完美主义者所安排的最好的收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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