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个艰难的时刻,都是姥姥用她那大白话点拨着我,支撑着我;多少个想不开的问题,都是姥姥一个个鸡毛蒜皮的比喻让我豁然开朗。姥姥的宽容、姥姥的良善,不断地修正着我的缺点,改正着我的错误,姥姥的智慧、姥姥的光亮始终照耀着我,温暖着我。可是姥姥要走了,这一切她会带走吗?即使都会留下,我怎么还是那么无助、那么害怕呀?瓜子,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食物把我的心填满了,满得再也盛不下任何东西。是种子就能发芽吗?当年给生产队剥花生种子的时候,聪明的人家常把自己家的瘪花生偷偷地换给生产队,留下的是公家的好花生。姥姥从不做这种“聪明”事。长大了我问姥姥:“你是咋想的?”姥姥说:“大花生、小花生吃到肚子里都得嚼碎了,种在地里可就不一样了。好种子结好花生,孬种子结小花生。孩子也是这样,你们都在跟前看着。我要是做那‘聪明’事儿,你们长大了就不聪明了。种下什么种子就长出什么果。”
我被姥姥震撼了。她想到了从道德上去影响我们,去规范我们。“不坑公家,不占便宜”是姥姥的家法。多少种瓜子啊,我怎么偏偏说向日葵呀?姥姥说:“洋鬼子真会吃,向日葵是个最好的东西,太阳晒哪儿它的头就转向哪儿。”做梦也想不到晚年姥姥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剥向日葵瓜子。那一年多,我家大瓶子、小罐子都装着姥姥“给欧洲出口”剥的瓜子仁。每天我出门前都上她屋带上她的产品,转手又放回我屋的冰箱里。那段时间凡是上我家的朋友走的时候都要带上一瓶瓜子仁。帮着吃呀,要不时间长了就哈喇走油了。开始我儿子、倪妮(我的侄女,我哥的女儿)他们还抢着吃,后来一家人都见了瓜子就跑。姥姥依然每天三五斤地剥着瓜子,家里地上、床上、桌子上到处都是瓜子皮,姥姥屋里像个瓜子加工厂。我们成包成袋地往家进着货。有时看姥姥太累了,就说这几天单位清点货停工,你先歇两天。吃够了熟的,我们就买生瓜子,托人从东北进那种正宗的颗粒大的好瓜子。我们几个晚辈常聚在一块儿商量,这么剥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工作量太大了。我们又规定姥姥周五至周日三天休息,说这是国务院规定的,但工资照发。这样,姥姥一周只工作四天。姥姥歇着手,我们歇着心。姥姥两只手的大拇指二拇指的皮都剥硬了,我心里依然高兴。工作者是美丽的,姥姥不瞌睡了,饭量也大了,人也精神了。年底我们还打算给她颁个先进工作者奖状,我说我们台长在大会上点名表扬她了,姥姥真的相信了。姥姥真是老了,我们单位是干吗的?还管出口欧洲的瓜子啊?姥姥晚年的这两份工作让她挣了不少钱。一月九百,每月底我们都按时发给她工资。后来都发展到我们从邮局拿了汇款单让姥姥盖章,说是单位规定必须让她自己签收。看着姥姥往汇款单上盖章的那分认真、喜悦,我心里真是爽啊,给姥姥哪怕一丝的快乐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安慰,因为姥姥的日子不多了。
在姥姥屋里离她最近的地方,我们总是在新年的时候挂上一个大字的日历。一天撕去一张是姥姥每天顺手干的事儿,不认字的姥姥日历上的字可全认识。按照日历上的日子,大、小节日我们都跟着姥姥过,哪天吃饺子,哪天吃面条都是有说头儿的。大节大过,小节小过,富裕了以后的姥姥也从不慢待节日。姥姥说:“穷的时候,节日给咱多少欢乐呀。” 每年过端午节我们都劝姥姥别费劲包粽子了,倪妮的姥姥每年都包最好的粽子捎给姥姥,市场上也什么样的都有。姥姥依然买了粽叶子一片一片地洗,一锅一锅地蒸。每回蒸粽子的时候我都有说不出的辛酸,总是想起小时候姥姥家端午节的那口大锅,满锅的粽子、满锅的鸡蛋。从早上姥姥就烧上柴火煮,一直煮到晚上太阳落山,锅里的粽子还不熟。粽香飘了一天了,姥姥也不掀锅,锅盖上压着两块大石头,姥姥说粽子得焖一夜才进粽叶味儿。这一天把我急得呀,围着锅台转了二十圈也吃不上一口粽子,但是心里快乐,不比吃上粽子少。这可能就是懂事以后的“盼望”吧,盼望就是心里升腾着希望,有希望就有盼头。那些年的端午节我都是搂着粽香入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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