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周云蓬终于在南京开唱了。一曲接着一曲,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绿皮火车,轰隆隆从你身旁开过去,美好且有力。
盲人歌手、诗人、社会公益活动家……跟我们每个人一样,周云蓬承包了不同的角色,兵来将挡,跟生活周旋。他凭着一根盲杖周游各地,如同仗剑走天涯的侠客。他比我们还喜欢旅行,用脚感触和度量世界。
40岁的时候,这家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力量。当听着他或苦涩或调侃地唱着渴望爱情的小人物和苦闷的失业者,你会发现:台上这个人宛若一个老朋友,在跟你喋喋不休地诉说大多数人都会遇到却选择性回避的现实。说到底,虽然是个盲人,但周云蓬看到的比我们都多。
绿皮火车:无奈的选择
周云蓬,1970年出生在沈阳,父母都是工人。幼年患上眼疾,9岁时彻底失明。先上盲校,后来又上了长春大学特教学院。1995岁时,他前往北京寻梦。1996—1998年间,他又离开北京游历各地。长年的漂荡,令火车成为他梦中常有的意象——有时在窗口买票,或一个接一个车厢找座位;有时在一个无名小站下车,坐在被雨淋过的椅子上,等待下一列火车的到来。在现实和梦境的双重冲击下,他创作了《绿皮火车》。“这篇文章是我口述,别人在电脑上打出来的,先投给了《人民文学》,但最终没有通过,正好韩寒需要文章,就给他了。”
然而,无论是25岁时的“北漂”,还是两年多的云游,在今天看来都是无奈之下的产物。早些年的沈阳,几乎每个胡同都有吉他弹得好的年轻人。到了晚上,大家光着膀子,端着大盆洗澡,两三个小伙子则拿着吉他,在路灯下唱着羞涩的“流氓歌曲”,诸如“我是一颗蓝宝石”。
虽然周云蓬也学会了吉他,但他的理想却是当一个大作家。当年,在沈阳的书店里,经常会看到他用独特的嗓音问老板:请问有没有《浮士德》?没有啊,那《战争与和平》呢?
1994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一家色拉油厂做工人。他的理想又变成了做一瓶最好的色拉油,但厂家招他只是为了政策免税,于是便决定离开。1995年,周云蓬带了父母给的600块钱到了北京,在圆明园画家村每月80元租一间房子,以卖唱为生。
在北京漂着,周云蓬必须忍受种种困难,但他还是收获了自己的爱情。让人惋惜的是,这段爱情却终结于一则电视新闻。“当时,央视的《东方时空》知道了我的事,就想拍。谁知道出来之后,却变成了一个盲人歌手和一个姑娘这种很煽情的故事。”
电视播出后,周云蓬火了,也惹来了麻烦——女孩的父母找到他,甚至还请了律师,要两人分手。当然,他们也不是一下子分开的,周云蓬去了宁夏,让大家都有空间思考未来。路上,两人经常打电话,“我在银川住在一个体校里,走廊尽头有一个插卡电话,我总在那儿给她打电话。半夜只要听到电话响,就跑出去接,以为是她给我打电话了。”
最终两人还是分手了,周云蓬和所有失恋者一样,一心只想着逃离。他的解释很诗意,“抚平痛苦,无非时间和空间两种方法。时间可以抹平伤痛,但这并不是我能控制的,但空间距离我可以掌握。”
就这样,他踏上了绿皮火车,开始远行。
远行回忆:盗版磁带和黑心老板
说起周云蓬的远行,很多人揣测他当时一定看了卡夫卡的这篇《出门》。因为他只要离开,而不求其他。1996—1998年,周云蓬开始了他第一次长时间的游历:北京—青岛—上海—南京—杭州—沈阳—北京,北京—长沙—三峡—长沙—株洲—昆明—北京。北京是他每次游历的起点和终点,不过周云蓬和南京是有缘分的。6岁那年,他在求医过程中路过长江大桥。成年之后,他又在游历过程中来到南京,住了两天。
在南京的两天时间里,他根本没有在街头弹吉他,而是去了雨花台烈士陵园。“说实话,对南京这个城市并不是很了解,就知道一个雨花台,所以就过去了。”直到现在,周云蓬还记得自己当初的流程:在火车站问好路线,然后坐上公交车。在烈士陵园走了一圈,他又跑到旁边的音像店里买了一盒盗版磁带。“是平克·弗洛伊德的歌,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乐队。”
1997年,周云蓬到了长沙,“想谋生,越谋越生”。他先按照固定套路在街上卖唱,然后去酒吧试唱,一首《人鬼情未了》唱完,就留了下来。在长沙的日子里,周云蓬认识了另一个民谣歌手小河,“那时唱一场20块,每顿都吃山西刀削面。”最悲剧的是,他们遇上的是一个黑心老板。每当克扣工资的时候,老板总把“艺术”挂在嘴边:“我们都是搞艺术的,怎么能谈钱呢?”
你把眼睛蒙上一天试试
“你看不到,那你如何在游历中感受每个城市呢?”每次面对采访,周云蓬最怕回答的就是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被问了几百遍。不是采访者缺少想象力,而是无论他怎样解释,大家仍然无法体会他的感受。在这个问题上,任何回答都注定无法消除感官的隔膜。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一个盲人如何感知生活,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眼睛蒙上过一天。因为多年来,周云蓬就是这么过来的。“并不是我不想告诉大家,而是这实在没法描述。我虽然看不见,但我可以听、可以闻、可以摸。虽然方式不同,但你们知道的,我也可能会了解。”
多年的磨练,让周云蓬的触觉、听觉、嗅觉分外犀利。如果你拿着一张疑似假钞犹豫不决,不妨让他试试,这家伙一摸就知道真假。在酒桌上如果有人想和漂亮姑娘搭讪,他一听就能判断有没有戏。最让人佩服的是嗅觉,有一次,周云蓬和他的老板、著名音乐人卢中强在走廊相遇。擦肩而过时,周云蓬突然冒出一句“卢总你好”。卢中强急忙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回答让他彻底服了,“因为你喜欢用风油精。”
如果风油精的例子不够有说服力,那就来个玄乎点的吧。7月15日,周云蓬到达南京后和媒体吃饭。席间,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哥们嚼着刚上桌的脆饼,表情极度满足。这时,周云蓬发话:“这饼这么好吃吗?”对方先是不经意回答:“还行,你也吃两个吧。”随即又露出了和卢中强类似的惊愕表情,“嘿,你是怎么知道的?”“从你嘴巴里听出来的,很脆。”周云蓬笑着,有些得意。
也许周云蓬看见的真的比我们多,虽然连他的一些朋友都不太了解他的日常生活。好吧,让我们看一看周云蓬的生活作息时间表:早上五六点起床,上网浏览新闻,中午休息一会,下午或看书或听音乐或练吉他。
千万不要怀疑,周云蓬也能上网、阅读、打字、发短信,当然了,唯一的问题只是用拼音打字容易带来错别字。这要感谢高科技,换到从前,周云蓬要想请别人念书给自己听,就必须“卖艺”——比如教人弹一首《爱的罗曼史》,报酬是为他念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而现
在,“读书郎”完全可以代替人力了。甚至是手机短信,也能用专门的语音软件读出来。
这个胆小的好孩子
“音乐不在空中,它在泥土里,在蚂蚁的隔壁,在蜗牛的对门。当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当我们说不出来的时候,音乐,愿你降临。”这是周云蓬在专辑《中国孩子》中写的自我简介。1995年离开沈阳,经过12年的流浪,周云蓬终于在2007年依靠一首《中国孩子》走红全国,《中国孩子》也被称为“2007年最具社会杀伤力的歌曲”。
上世纪90年代,以老狼、高晓松为代表的校园民谣风靡一时,吉他、白衣飘飘的少男少女,成了各大高校里的固定情景剧。如今,以周云蓬、万晓利、苏阳、李志为代表的新民谣正逐步崛起。他们唱迷茫的见义勇为青年、渴望爱情的小人物、苦闷的失业者。这些歌,戏谑而动人,苦涩却并不愤怒,由于本身就来自底层,他们轻而易举地便触到了生活的痛处。以《买房子》为例,周云蓬在歌中唱道:“买了一套房子,花了三十多万。买房子的钱,全靠银行贷款。从今天以后,不能随便请吃饭了。不能多喝酒,不能去旅游。直到有一天,所有钱都还完了。头发也就白了,嘴里没有牙了。”活跃在北京文化界的“榕树下”总编辑王小山认为,民谣歌手“他们把看到的、听到的写下来、唱出来,很真实,所以能成功。”
“如果去一个地方演出,对方说不给唱《中国孩子》,那我绝对不会唱的。我要生存,所以妥协是必须的。”
周云蓬承认自己胆小,这或许来自于对当下的满足——靠唱歌为生,能走遍全国各地巡演,还有个温柔漂亮的女朋友“绿妖”陪伴左右。这完全可以理解,周云蓬是个好男人,他愿意和“绿妖”穿情侣鞋;“绿妖”是个好女人,她会帮助周云蓬回复来自全国各地的演出邀请,还会在男朋友杯中酒尽的时候及时满上。祝福他们。
他们代替了失语的诗人
如果要讨论周云蓬带给了我们什么,也许我们首先应该说说民谣是什么,而且必须是周云蓬来回答这个问题。所幸,他早就准备好了,“民谣是你骑着自行车给人送信。一家挨一家,你把单车支在电线杆旁,敲门按门铃大喊大叫。有一些信你真想拆开看看,那些散发着淡淡体香的,精巧的信封,里面的信纸叠成一朵花,或者是只燕子。啥时候决心不干这行了,就拆它几封,但怕的是那时候你已经老了。”
失望了吧,周云蓬是个诗人,上面这段话很难让人完全理解,所以还是让他的老板卢中强来回答。“我们通常所说的地下音乐,现在正浮出水面。民谣已经可以生存得非常好,比如万晓利,去年9月份到现在为止他演出、分票房将近40万,未来我认为中国的市场,起码可以供20个一线民谣歌手。”正因为如此,周云蓬并不排斥商业化,“如果欧美的乐手也排斥商业化,我们能听到涅槃乐队吗?我觉得音乐首先比的是内容和实力,而不是姿态,真的没必要,时代不会埋没一个有水平的歌手。”
有意思的是,当年“冷击乐队”的主唱孟冬、南京摇滚乐的推广者吴宇清,再加上曾经在南京摸爬滚打的卢中强,都因为周云蓬等人的演出聚到了一起。在他们看来,如今的民谣从精神层面继承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摇滚。“说实话,虽然乐队越来越多,但摇滚乐近些年在退步,民谣从某些方面传承了摇滚,直面社会,有一说一。”
评论人廖伟棠说:“在这个不安的时代里,我们的诗人哑言了,是民谣唱出了城市巨变中小人物的重担。”的确,在这个断裂的年代,热情和真诚似乎是一种越来越稀缺的品质,对一个时代发言更是件太过艰难的差事。然而,我们的身边却始终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像2800多年前的荷马一样游吟,满怀热情地去歌唱命运的悲欢离合,比如周云蓬。
韩寒对话周云蓬
世界是人的
后背和后脑勺
韩寒:最后留在你视觉中的是一个什么场景?
周云蓬:九岁时,彻底失明。留在视觉中的最后印象是,动物园里的大象用鼻子吹口琴。
韩寒:此刻你感受到的你周围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周云蓬:全是人的后背和后脑勺。
韩寒:我个人非常喜欢《中国孩子》以及《不会说话的爱情》,在车里我经常会向朋友推荐《不会说话的爱情》,那一版是小河的,无奈的是,因为前奏很长,经常到目的地了第一句话还没有唱出来。你个人对这么长的一个前奏持什么态度?
周云蓬:我也很喜欢看你的博客,凌厉透彻,前奏嘛,那是必要的前戏,你们开的大概是赛车,速度太快了。
韩寒:你说,明年要做的四大发明是:第一,把为贫困盲童募款的公益民谣专辑做大做好;第二,在《春天责备》的基础上,整理出版的诗文集;第三,发行一张《不会说话的爱情》的单曲碟;第四,如果还有余力,再制作发行一张自己填词、翻唱、改编的歌曲集。说说你遇上的困难吧。
周云蓬:后两大发明还没有着落,不过“四大发明”可以降格成三个,就是年底完成一张唱片,还是有可能的。
韩寒:我曾经明确表示不喜欢现代诗歌和现代诗诗人,说现代诗歌最好的存在方式就是作为歌词存在,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周云蓬:一首不好的诗歌,也不可能成为好的歌词,诗歌应该更彪悍一些,不要脆弱、怕羞,变成容易受伤的女人。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